首先,祝贺《俞平伯全集》的出版!
在本世纪的100年里,在我国的文化界,出现了像俞平伯这样一位作家、学者,不是很平常的事情。仅就他的文学理论来讲,在思想上,他是走在时代前面的;在学术上,他是有贡献的。我们的交往很多,我想就此谈谈自己的看法。
现在社会上一般人知道俞平伯,是因为解放后他因《红楼梦研究》遭到了批判。当时他被看成是落伍分子,甚至有人把他当作封建士大夫,其实这并不符合事实。俞平伯先生在五四文坛上原是一名勇猛的闯将。他很早就参加了新潮社,那是一个思想进步的学术团体,他在社里承担许多工作。他最初以创作新诗为主,发表了一批新诗作品。后来,又转向了古典文学的研究。
1923年,他出版了那本研究《红楼梦》的著作(初版名为《红楼梦辩》,50年代再版时改名为《红楼梦研究》)。从学术史来讲,当时,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兴起不久,民族民主革命的思想浪潮正席卷而来,在这种背景下,他研究《红楼梦》,是顺应学术进步的潮流,而不是错误的。大家知道,中国的红学史,可以上溯到晚清时期,也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作“旧红学派”的时期。在那时的各种学说中,索隐派是很有势力的。当然,它后来被否定了,但据我看,对它也应该有分析。从真理论上看,索隐派是不正确的。但如果结合它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倾向性看,它却是有一定社会价值的。大家还记得蔡元培先生吧,他就是索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,他还曾经写过一本关于《红楼梦》索隐的书。无疑,蔡先生是民主革命的一面旗帜,他还亲自制造过炸弹,志在摧毁清朝的腐败政府。像蔡先生这样的一位革命者怎么也成了红学的索隐派呢?很明显,他在这方面的学术研究,是服务于他的民主革命的宗旨的。类似这样的索隐派立场,倘若不是从当时的社会意义来看,恐怕就无法弄清楚其存在的价值了。
在人类思想史上,有许多历史进步倾向,或说起到相当作用的社会思潮,是同真理合拍的。但是,也有些情况不是这样。比如,卢梭的《社会契约论》,名气不可谓不大,它的影响波及全世界,并且不止是一个世纪,而是两个世纪。但从真理论上分析,这本书提出的学说就不一定是科学的。但它确实影响广泛,社会意义明显,这是历史事实。在我国的晚清时期,连蔡元培校长等进步学者都主张索隐派,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。
到了五四时期,胡适、顾颉刚和俞平伯等从事《红楼梦》研究,则是在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对红学史的新发展。俞老提出,《红楼梦》是自传体的作品,这对于旧红学来讲,在学术观点上是革命的。现在我们回头看,关于《红楼梦》的自传说,从五四以后,到新中国,到周汝昌等专家学者的研究,都越来越证明了它的正确性。所以,比起索隐派,俞平伯先生是创新的。我的意思不是说,文学创作的原型都是自传。曾有人,如郁达夫先生,好像主张把一切文学作品都看成是自传,但我看,这可能说得太夸张了。确实有些文学作品是自传体的,比如《浮生六记》。可绝大多数作品不见得如此。但我们却不妨说,文学创作一般都多少带有自传的性质,至少有作者的思想、感情和经历投射在作品里面,这倒可能是文学创作上的常识。所以,我认为,新红学派的自传说的价值,就在于它是针对着旧红学索隐派的非真理性而来的;它在当时讲,是实事求是的。这些年,我因为专业不同的关系,不大看这类的书,不知道现在的红学家们有什么见解。不过,我认为,在这个问题上,对俞先生的红学研究的批评,是由于对这方面学术的认识不够正确造成的。
俞先生的研究,从方法论上看,不是马克思主义的,但它是实事求是的。固然,马克思主义是指导文学理论研究的总体方法,但也不能排除一些没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,但确是实事求是的研究的学术价值。比如,随便讲,像冯友兰先生的《哲学史》,这是他的早期著作,里面有多少马克思主义?但又有谁能否认它确实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呢?所以,我认为,即便谈到研究方法的问题,也应该根据原著,给予比较细致的研究。当然,说到底,俞先生的《红楼梦研究》挨批判,其实是另外一种原因,我们在这里就不去说它了。不过,这类做法,今天看来,是很不确当的。这一点,趁今天这个机会,我多讲了几句。
俞先生更突出的业绩是他的词学研究。他所编撰的这方面著作,如《读词偶得》等,都是很有名的。那么,他的词学研究又有什么特点呢?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俞先生的词学著作,但据我从20年代初阅读他的著作,到后来几十年的交往的观察看,我觉得,他的词学理论的独到之处,在于他对作品的体会和欣赏。当然,研究文学理论,不限于体会作品的文本,还需要考察社会背景、作者性格和文学本身的流变等其他种种因素;但是,文学作为一种艺术,你要研究它,评论它,却不能深刻地体会它,而只在其他因素方面打转转、兜圈子,这样做,就可能不会打入作品的骨髓里面去,那所得出的结论,一般也就容易肤浅些。而俞先生在词学方面的理论,他的长处,他的优点,就在于他的深入文本和有所体会。当然,他还有它方面的治词功夫,如他的文字考据功夫等,但是,这些都是别人也能做到的地方,而像他那样能深入地体会和欣赏作品的人,就不是太多的了。
俞先生对待艺术的这些特点,与他的为人之道是密切相关的。对此,我也有切身体验。俞先生长我三岁,从年龄讲,他是兄长。不过,从学艺上讲,他在我的眼里,却近乎前辈。因为他跨入文坛、步入社会的时间比我早。我记得他的第一个诗集《冬夜》的出版时间是1922年,而我到了1927年才有散文集出版,中间相隔五年。这五年,在当时是很重要的,差不多可以说是相隔了一代。我应该很感激他,因为在学艺上受过他著作的影响。我曾在一篇追悼他的文章中举过一个例子。在1928年,我写过一篇散文,叫《西湖的雪景》,这篇文章后来被许多散文集子收入了。我回想,自己当时可能是受到他的《陶然亭的雪》的影响。当然不是对他的模仿,因为内容不一样,但至少是受到了他的创作的启迪,这是可以想见的。我对他早期的作品,差不多每一种都是看过的。晚年在北京,我又经常把自己写作的诗词拿去向他请教。这使我不仅看出他学问的功夫,还能更切近地看出他的人品。本来他年纪比我大几岁,事情又忙,又要写自己的学术著作和创作等,但每次我去请教他,他总是把诗稿留下,然后很认真地给我批点。他的批点很客气,不在你的稿纸上批,而是贴条子,写上这一句怎么样,那一句怎么样。他既谦虚,又诚恳,从来不讲违心的话,他觉得不行就不行,有意见,就批上去了。话很委婉,但意思说到了。他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率真的学者。我晚年以能得到俞先生的教导而感到荣幸。我觉得,作为一个学者,对待他的同辈或后辈,能够如此赤诚和真挚,是不容易的。
有一次,我们私下里交谈,俞平伯先生说过一句话,他说,我比曹雪芹还要落伍吗?当然,他不是。我认为,他是走在本世纪中国文化界前列的人。他的学识、他的创见、他的品格,可以说明这一点。有诗为证:
千年诗垒焕新容,
青兕初来气吐虹;
春草落花人代速,
岗头矗立见苍松。
(为祝平伯先生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所作,丙寅暮春)
(董晓萍 整理)